【聚傳媒蔡詩萍專欄】因為跑馬，我去了不少也許平日不太會去的地方。台灣一年好幾百場馬拉松。
一些馬場高手，會以拼圖的概念，把台灣各縣市，包括離島地區，所有的馬拉松都跑一遍。如果沒有馬拉松，沒有跑馬拉松的意念，我們或許不一定有機會，穿越日常，去不少在我們日常旅遊地圖上「不容易想到的」地方。
這是我們跑馬人，很意外的，不屬於原先預期的收穫。不知道你有沒有類似的經驗。或許，我較感性吧，我常在旅遊的途中，為那些我從來沒去過，而當下也僅僅是「路過」的一些地點，而莫名其妙的有情緒起來。
說不上是感傷，但也許就是時光浩瀚，世界很大，而我們不過是短短數十寒暑的生命，所能經歷的人事，所能走過的地圖，是那麼樣有限，於是乎，引發出的惆悵感吧！
那些旅途經過的，短暫停留的，小鎮，小城，小村落，迎面走來的，笑盈盈的女子，甩頭露出很帥姿容的男孩，看起來故事很深的老人家，小店裡飽經世事的老闆，街邊天真無邪的小孩向你揮手⋯⋯這些鏡頭，都令你有感，但也僅僅是那麼一瞬的有感，一切就都往身後遠去了。
速度，對，是旅行的速度，把許多有感的觸動，迅速移除出你的感懷，太快的移動，太快的消逝，我們還來不及醞釀真正的情緒，一切就都隨新的場景，新的畫面，而遠去了。
我常常是在跑馬拉松時，腦海中，毫無關聯的，跳出那些過往旅行中留下的畫面。說「留下」的畫面，其實也不精準。我並沒刻意記下，只是，莫名的，在某些跑動的過程中，它們便插入到我的記憶硬碟裡，亮在螢幕上。
跑步，能讓人腦海清明，這是馬拉松很迷人，也很令人疑惑的特質。明明軀體就很用力在擺動了，可是腦袋卻像懸盪於高處而猶能維持平穩的一罐透明的液體，在左右前後的韻律中，激盪著你的思緒，你的感情，跳脫出你被日常包圍，被壓力煩惱，被「我必須是誰」而包裝的那種狀態，你於是感覺自由了。
你於是感覺自由了。我在一次坡度很大的馬拉松賽事裡，大概連續幾段上下坡之後，來到一條望過去很長很陡的上坡，本來蠻氣餒的，但突然間，我跟自己說「有什麼好難為情的，你就用爬的吧，怕什麼！」
我當然沒用爬的，但每快走幾步，便停下來喘氣，喘完氣，再往前爬幾步，一段一段的，終於來到那場馬拉松海拔最高的地方，那之後，便連續下坡了。
下坡的時候，我張開雙臂，感覺自己是一隻鳥，很胖很老的鳥，我邁步往前，風一陣陣吹拂過來，陽光耀眼，我心自由。再剩不到十公里，就要終點線了。
那座小鎮，我從來沒去過，因為跑馬拉松，選了這小鎮馳名的馬拉松。我從來沒去過那，朋友名單中，似乎也沒有任何一位與這裡有關聯。
但我一邊跑，卻毫無關聯的，跳出其它小城，小鎮，小村落，小店家的記憶，如同音樂MV中，閃爍跳躍的畫面，似乎無意識，卻也多少暗示著有某些牽連。
最遠的畫面，竟然是遙遠的新疆，某一處我們下車吃午餐的村落裡，回族小店家，包裹頭巾，手腳俐落的老闆娘，在爐灶前做飯的鏡頭。
是剛才我喘不過氣來時，途徑的小雜貨店觸發的聯想嗎？我又憶起，彷彿是在印尼旅遊時，穿過一片熱帶雨林，歇在一座橡膠園前，主人端來一顆冰鎮過的椰子，插入吸管，我吸入第一口，便心涼脾透開的睜大了眼睛，椰子樹，橡膠園，兩隻主人養的獵犬，俯伏在地，我仰頭，穿越林梢，望著陽光，心想「我應該不會再來這裡了，要記住它。」
但我終究忘記它在哪裡了。可是我又沒有真正的忘記。不然怎麼會在台灣的，靠近中部的一座山間小鎮裡，又觸及到這些沒有被刻意記得的記憶呢！
跑步，可以是一種冥想的境界。我是在多次跑馬後，領略這層意境的。我有時不禁會想：跑馬拉松導致我們思緒進入一種接近冥想的國度，會不會跟某些宗教嘗試以苦行，或苦修，來達到忘我，或冥想之意境的道理，是相通的呢？
越是這樣想，我就越注意，在馬拉松後段，尤其是，最後十公里的前後，許多明顯陷入意志與體力相互糾結、拔河、爭鬥的跑者面容，那真是呈現出苦行僧、苦修士一般的堅毅面容。
夾雜著，痛苦；夾雜著，堅持；夾雜著，承受；夾雜著，解脫不遠；夾雜著，我必贏之；夾雜著，苦盡與甘來的期待。
幾個小時的行程，你若在旅途中，大有可能是在車行韻律中打瞌睡的。但幾個小時的跑馬，你放心，你不可能打瞌睡的，你的下意識，會在陳列於你人生倉庫裡的記憶箱匣中，隨機的挑選它感覺可以安撫你在長程馬拉松中疲憊的靈魂。
不跑馬，你不一定有那麼樣的幾小時，可以冥想。不跑馬，你很難想像，人在肉體的操持、訓練中，竟然可以維持心靈之單純，與思慮之明澈！
那是不可思議的一種境界。
不管你是哪種人生態度，不管你在世俗評價中具何等的位階，不管你對現在的自己滿意與否，你一旦迷上了馬拉松，你一旦迷上了大清早摸黑出門，迷上了在人聲嘈雜的起跑點前熱身，迷上了哨音催起熱血沸騰，迷上了一公里一公里的累積向前，迷上了半馬以後的堅毅不屈，迷上了最後十幾公里與心魔的糾纏，迷上了記憶與記憶不斷交錯提醒的往昔，你也就等於迷上了馬拉松，迷上了迷上馬拉松以後不一樣的你自己了！
是的，不一樣的馬拉松，都有它們觸及地方祕境的安排，我們跑，我們於是認識了許多祕境小道。
但我更著迷的是，我們不停的跑，我們在馬拉松的賽道上，上坡下坡，轉彎，再轉彎，我們找到了通往自己內心深處，最靜謐的心靈祕境，那是人生很美的境界，竟然是在汗水，疲憊與疼痛中交織出來的，不可思議啊！不可思議！
作者為知名作家、台北市文化局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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