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蔡詩萍/老男孩・小日子之十八

〈他感念啊,又一個週二在微光中激盪——寫給因染疫過世的志村健〉
    他醒過來了。今天很標準的自然醒。天剛發亮,微光透進窗口,他便醒了。他不用鬧鐘。
    多年來的習慣,差不多五點前後,身體的內的發條,自動旋轉,一分一秒,滴答滴答,時間一到,他感覺差不多了,很自然,像遠處的浪,拍打沿岸,越來越清晰,然後,他便醒了。
    清晨一醒過來,他腦海中,竟浮起兩句日文:今日はおはよう(早安今天)おはよう火曜日(早安星期二),大概是今天週二,他一週兩堂日文課的其中之一。但也可能,是入睡前,他跟一位朋友聊到了3月30日過世的日本諧星志村健吧!
    學日文是這兩年,他突然下的決心。他年輕時,幾度想學日文,都因為被不外乎是忙,是累,是以後有空再認真學吧,等等藉口,給耽擱了。
    可是,每一次讀川端康成,讀村上春樹,讀日本出版品的中譯,他難免懊惱,為何以前不好好把日文學好。尤其,與妻子到日本旅遊,每每在英文不很適用的場合,他就會想如果年輕時把日文學好,如今不是很派上用場了嗎?
    但下定決心,竟然是迷上清酒之後。朋友引介他,進入清酒的世界。純米釀造,各地兩千家酒造,各具自己家傳酒香。認識一支清酒,如同進入日本幽邃的地方史。他可著迷了。
    好吧,這回,認真學日文吧,至少要能讀懂酒標!他請到一位家教,每週兩次,從五十音打樁起。學了他才懊惱,為何以前不肯下定決心,如今困在記憶力衰退,文法宛如日本人曲折的和式巷弄裡。
    但他已經沒有時間再找理由拖了。老來學語文,跟歲月搶時間。但志村健可沒跟歲月搶到新的時間啊~本当に残念(真是一件遺憾的事啊)。
    疫情肆虐的名單中,志村健並不是第一位藝人。卻是第一位重症不治的藝人。而且是搞笑藝人。他一輩子搞笑,逗人開心。短短四天,染疫,送診,搶救,不治。他最終有帶著逗趣的笑容,離開這世間嗎?
    生死是大事。活著,也是一門功課。
    但他多感謝,自己曾經在疲憊,困頓,書讀不下去的某些日子裡,被志村健並不上流的逗趣短劇,搞笑噱頭,逗出了笑聲,逗出了不知不覺間跨向了新的一天。
    那時,他便明白,人生有時候,並不是全靠道理格言所激勵的。就像,無法靠正妹帥哥形象,奪人目光的人,難到就不能成為搶眼明星一樣,我們的人生,有時晴有時雨,我們的內心劇場,有時需要被鞭策,有時卻只需要被放鬆。
    故事餵養激勵。搞笑擱置煩惱。而一個搞笑演員,最辛苦的是,你想認真對人傾訴衷曲時,他人還以為你在搞笑!「別鬧了呀,志村先生,你怎麼會愛上我呢?不要搞笑了!」
    七十歲未婚的志村健,據說也是想結婚的。但始終也只是據說而已。這是搞笑者的宿命。你認真時,大家還以為你在搞笑。你若以搞笑來試著表達認真時,大家便笑得更誇張了。
    志村健過世前,不知有沒有想過,追思會上,放的照片,是搞笑版,還是素顏版呢?
    沒有辦法看到明天,沒有辦法看到下個週二,沒有未亡人在身邊的志村健啊!
    他對自己輕聲的說:大切に、毎日持っている(珍惜啊,為了擁有的每一天!)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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