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傳媒蔡詩萍專欄】跑馬，一個人的武林。即使參加跑團，團進團出，你還是得一個人完賽，沒人，能代替你。但跑馬過程中，確實可以有伴，可以聊天，可以陪跑，以至於不那麼枯燥，不那麼單調。
話又說回來，枯燥，或單調，卻不該是馬拉松人會講的語言。若真感覺枯燥，單調，他早就棄跑了，不會堅持做個馬拉松人的。但我還是要說，跑馬本質上，是一個人的世界，一個人的武林。
你多半情況下，多半時間裡，是孤獨的，然而「你享受那份跑馬的孤獨」。你甚至喜悅，你甚至珍惜，賽道上那難得的孤獨感，是你暫時脫離塵世，脫離世俗，脫離賽道以外的你，回到真誠「面對內在的你」，難得的那份孤獨感。
多年前，年輕的我拍過一支咖啡廣告。導演把拍攝地點拉到九份山上。要我從清晨到黃昏，在九份老街巷弄間穿梭，面帶一份從容與悠閒，但要隱隱露出不那麼被人理解卻又不那麼在乎別人理解的獨特的自我感。
天啊，那年我才要三十，面龐清癯，眼神尖銳，稜角分明，被挑來當導演眼中那個獨自行走老街，獨自啜飲咖啡的有點不屑塵世的角色，的確有幾分味道。
但我才三十，我真能理解什麼是孤獨嗎？我真能體會，我們在紛雜的人世裡，既要尋求生涯的發展，又要維持自我之內在時，那一點點堅持的不易嗎？
年輕的我尤其不懂的，既然那麼凸出人的孤獨，這產品能賣嗎？這口氣，超像多年後，一部膾炙人口的日本影集《深夜食堂》，那位食堂師傅，在片頭說的，午夜十二點在小巷裡開始營業到天亮的食堂，真的有客人來嗎？
答案是，還真有不少人午夜後光顧深夜食堂，還真有不少人喜歡當年我參與過的那一系列咖啡廣告的產品呢！
也許，也並不意外吧，世界越喧囂，人更孤寂。步調越快速，人更想念緩慢的溫柔。人聲越雜沓，我們更想擁有一片，哪怕僅是一小片的，與自己對話的餘地。絕對不是所有跑馬拉松的人，內在心靈都那麼孤獨。
但，一旦他們選擇了馬拉松，他們就要逐漸去熟悉馬拉松漫長歷程中，帶給他們的孤獨感。
這幾乎是馬拉松從源頭起，便注定的靈魂，注定的DNA，那位從前線一路奔跑回雅典，要跟他的同胞回報戰果的士兵斐迪皮德斯，顯然既是情緒高昂（我們打贏啦！），又感覺孤獨（我要一個人承受這漫長的煎熬！），而同時又必須不斷喃喃自語為自己打氣（不然孤獨更會吞噬逐漸耗盡的體力！）。
這是馬拉松亙古以來的靈魂，孤獨而勇敢，外在體力消耗，內在卻縱橫四海，跳躍古今的，不斷翻滾上映自己的內心小劇場。
人，應該是意識不斷流動，思緒不停飛躍的物種。
可惜，現代社會，分工明確，業績掛帥，角色分明，往往迫使我們在工作中被切割成一小片一小片，在時間應用上被分裂成一小塊一小塊，不跑馬的人，或許難以理解，「一個人怎可能可以有好幾個小時花在跑步上？！」
但如果他試著跑幾趟，也跑出一些迷戀的話，他就會明白，那幾小時花在跑步上，實在是我們日常生活裡最大的樂趣，最優哉游哉的時刻，我們鍛鍊了身軀，我們磨亮了精神，我們抽身於日常之煩，我們徜徉於昨天與明天之間的「當下」。那個「當下」，出發前，過程中，結束後，每一段的「當下」。
馬拉松人「跑在那當下」，「活在那當下」。
若說「活在當下」已講太多，已講太爛，成了陳腔濫調，那恐怕唯有馬拉松人，最「enjoy 當下」、「最活在當下」！最適合「代言活在當下」的意義了。
如果他們不enjoy ，他們幹嘛吃飽飯沒事幹，花錢（報名費，交通費，有時還包括住宿費，餐費），花時間（往返賽場的時間，賽道上跑的時間），去找罪受（四十二公里無論快慢，對我們軀體與感官，都是痛苦考驗）！
Enjoy 你的痛苦，然後，你會感到無比的快樂。
這種感官上的落差，也許其它帶點自虐的行動，也類似效果，不過，馬拉松的自虐，卻純屬正面。馬拉松的自虐上癮，只會讓你健康，強大，別無其它上癮的傷害。
你經歷的痛苦，可以隨時終止。我就棄賽過好些次。雖然坐在路邊，等回收車來，然後看著跑者一個個跑過你眼前，那感受其實更是無言之痛，我往往會懊惱，幹嘛不再撐一會呢！
這很奇怪，對吧！你明明提前終結了一場痛苦，應該感覺輕鬆的，怎麼會在看著其他跑者繼續承受痛苦時，竟然毫無僥倖心理，反而會懊惱，反而想重新跳回賽道上呢？
這是馬拉松「超級迷人」的神秘處。你跑，你倍感艱辛，但你享受從艱苦轉換至通過終點線後的喜悅。身體承受重荷，心靈無比歡心，馬拉松式的洗滌，無疑具備嘉年華式的狂喜，具備身心飽受煎熬後，宛如虛脫，宛如證道的昇華。
但馬拉松的境界又跟你參加一場嘉年華會，有著極為不同的「個人存在感」。
嘉年華是集體的盛宴，你很難保持個人的距離，一旦你感覺到個人的距離感了，那便是疏離，我們去一場演唱會，去一場舞會，去一場慶典，往往會在其中某一段落，突然陷入彷彿抽離現場的疏離，可能是你突然想到某些事某些人，也可能是那段落你不熟悉，但不管怎樣，你一旦出現疏離，你或許便對這嘉年華不那麼沉迷了。
馬拉松的嘉年華感受則不同。你可以跑到恍神，你可以關注他人，你可以遙想許多人許多事以淡忘痛苦，但你無法疏離，因為你就在跑道上，你不能「脫離當下」，但你「抽離了日常」。
對，這是馬拉松比嘉年華更美好的精神：你抽離了日常，但你不會脫離當下，你享受當下，你完成了當下。
作者為知名作家、台北市文化局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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