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為父親選照片。從空白、黑白,到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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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傳媒蔡詩萍專欄】要為父親的告別式選照片。家人,親人,翻出來很多照片。慢慢看,細細挑,選著,挑著,逼出了我們許多眼淚。
    父親也有很年輕的時候啊!父親也有很開心的模樣啊!父親也有不少合照過的朋友啊!
    父親也有跟我們家人拍照時活潑的鏡頭啊!父親也有被我們拍下獨坐沉思遙望遠方的神情啊!
    照片不足以告訴我們關於父親的一生。早期的照片都是黑白照,但在來台之前的那二十年,則完全空白。
    父親的童年,空白。父親的家庭,空白。父親青少年以後的行旅,空白。父親在大時代動盪裡的流蕩,空白。父親在亞熱帶北台灣初登島的那幾年,空白。
    我們只能用他自我們小時候起,偶爾,間斷,說及往昔的片段裡,去拼湊,關於父親早年的圖像。那簡直是,少得可憐。
    我女兒隨便幾個月的照片,伴隨照片而來的我們父母的記憶,就是一大籮筐,講都講不完!而我父親的童年,青少年,卻是那麼樣的單薄,薄得如幾筆白描,停格紙上,漸次泛黃,終至脆裂。
    在少得可憐的黑白照裡,我們確實可以看到父親年輕,俊俏的臉龐,俊朗的體格,套在軍裝裡。
    有一張,聽說是陽明山,他身後一座涼亭,勉強從照片邊緣的題字看起來像是我出生的前一年,但也很存疑了,因為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時間了。
    再來的幾張,是在金門。有我幾個月大,躺在椅座裡,橫放路中央的照片(蠻奇怪的是不是!)還有我母親產後身軀微胖的獨照。但,竟然找不到父親抱我的任何一張照片?!
    我當然知道,那年代照相完全不是現今手機隨手拍的年代,但一張都沒有,這不是做兒子的我必然會有的遺憾嗎?
    記憶裡,我確曾記得,父親牽我手漫步河堤旁的印象。我確曾記得,父親抱我跑過街頭去看病的畫面。但我找不著任何一張,嬰孩時期可以看到他抱我的照片。
    做為一個孩子,這總是令我長大後不免感覺遺憾。他那麼愛我妹妹,常常抱她。
    他那麼愛我女兒,愛他的孫子,愛他的外孫女,老年的他盡管身體不好,但在可以的情況下,他總是會試著抱抱孫兒們,一嚐含飴弄孫的幸福感,他不可能沒抱過我的,不可能。
    但,我找不到任何一張他抱我的照片。反而,是他身體不好後,我有不少攙扶他,抱抱他的鏡頭,被家人拍下來。
    他確實已經老到佝僂的程度了!體重很輕。肌肉鬆弛,而少。瘦骨嶙峋,不是成語,是我輕摟父親時直接的聯想。他尊嚴的撐著,不肯用拐杖。
    我們幫他買了一支大傘,讓他柱著它時不用彎腰駝背。我們緩緩的,陪著他,踱步。讓他感覺,我們家人是一起散步,慢慢走,不用急的。
    彩色照片時期的他,豐腴多了,有了孩子,生活壓力大,但也多了小孩跟他合照時,他露出做父親的成就感吧!偶爾,也會笑得很開朗。
    很像我們在寫實攝影家拍攝的,關於一些邊陲聚落,或城市角落裡討生活的尋常百姓,即便日常再嚴峻,他們迎向鏡頭時,仍會露出樂天知命的笑顏,那是他們的人生他們的命運啊,但他們沒有逃避。
    我父親走了!我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們手裡這些照片,每張都珍貴,每張都是他與我們,他與這座島嶼,命運連成一塊的見證。
    從空白,到黑白,到彩色。似乎,印證了父親的漂泊、流蕩與不安,最終安身立命的流程。
    他終究只是被時代洪流沖刷的一片浮萍,但他緊抓住與我母親的交會,在這座北台灣的土壤上,盤根錯節長成一棵大樹,迎風搖曳,聽風再唱歌。

 

 

作者為知名作家、台北市文化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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