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傳媒蔡詩萍專欄】我總覺得，一個馬拉松人「最完整的馬拉松記憶」，實在要包含被回收的紀錄。而且，我真誠以為，不能只有一次被回收的經驗，最好有它個兩三次吧！
一次被回收，你通常會以「不過是意外啊」來回應，既然屬意外，你當然會覺得「意外有什麼好說的」便一語帶過。唯有兩三次以上的經歷，「這意外才不叫意外」，進而有了對跑馬人，對理解馬拉松文化，更富深刻的體認。
舉我身邊跑馬人的例子來示範吧。我的好友小蘇，很會跑，完賽了兩百多場馬拉松，對他來說，完賽一場馬拉松根本是a piece of cake。但在台北馬拉松他卻栽了一次跟斗。
每次跑台北馬，他都會再三叮嚀我，不要在補給站停太久，要盡量在前半馬拚後半馬體力不支的本錢，這全是識途老馬的見識。但他唯一的馬前失蹄，竟是他當天肚子不舒服，在十公里前跑去上廁所，一出來，發現第一道關門點已然拉上了柵欄！
這對他當然是一場意外！他的實力遠遠超過我太多，但他馬場的第一次被關門，距離卻短得比我尷尬！（我兩次被關門，可是在27公里、在38公里啊！）但正因為是意外，所以他很難在這次被關門的意外裡，真正體悟出什麼。而且只跑了十公里，他怎能理解，體會，一個人在跑了二三十公里以後，「被回收的」落寞呢？
不像我，不下近十次的上過回收車，於是，我大可以暢談回收車上被回收者的心~情~故~事。我第一次上回收車，說真的，人還頗興奮。上了車，一方面有如釋重負的鬆懈感，另方面，則四處亂看，好新奇的經驗，竟然坐上車，可以「輕輕鬆鬆回去了！」
但，很抱歉，過不久我便發覺「一點也輕鬆不起來！」首先，車上比我早入座的，被回收的跑者，均一張張撲克臉，坐在那，有人閉目休息，有人默默滑手機，只有我，雙目四處移動，總感覺好特別啊。
但過了一會，新鮮感沒了，坐在那才發現，我們並不能很快離開返回終點站。原來必須等到回收車坐滿了，才啟動。我多次被回收過，所以，坐在車上等開動的時間，每次經驗不同，長短時間不一。要看那場賽事，天時地利與個人的狀況而定。
印象裡，若非常炎熱，或非常寒冷，回收車上的滿座速度便很快，否則，你就要等蠻久了。我真正感受到回收車上不好過的心情，是有一次，我上了車，坐在靠近跑道的窗邊，車窗略高，可以俯瞰跑者一個個從我車窗下跑過，看他（她）們奮勇向前，我突然有一種失落感，甚至罪惡感，我怎麼就那樣不爭氣的放棄了，被回收了呢？如果再掙扎一下，再努力拚一下，我會不會就可以繼續完賽呢？
我充分體會到，人在回收車上，心境其實一點也不輕鬆，那種看著跑友一個個奮不顧身的，繼續在太陽下，在寒風中，穿越過你眼前，感受真的很不舒服。
有一回，我是在山路的賽程上，實在跑不動了，坐上回收的摩托車，載我一段，駛向回收車收容站，那段路程，我簡直難過到不行！
因為，我坐在摩托車上，跟跑友們一個個擦肩而過，那跟坐在大型回收車上完全是不一樣的畫面衝擊。大型回收車上，人多你僅是其中之一，但摩托車上，就你跟騎士兩人，路上跑者皆知，他是騎士你是被回收者，沒人會注意騎士，但一定會看看「後座到底是誰啊，竟然被回收了？」
發現他們都會擺過頭望向摩托車上的我，我於是羞愧到把頭一直埋在騎士的背上，為了解嘲，還對騎士大聲說「風太大我張不開眼，借擋一下」！
你說你說，這種被回收的愧疚感，哪裡只是「一次意外被關門的跑者」所能體會的呢！
意外被關門的，只會當成是個意外，對意外，我們本能的會辯解，會找理由。但對多次被關門者，被回收者的我來說，我大概就不會再找什麼理由辯解了，若說天氣熱，那一堆跑者人家也熱啊，但他們完賽啦！
說天氣太冷你抽筋，可別人怎麼不抽筋？別人也是一拐一拐的撐完全場啊，不是嗎？難怪我頭一次上回收車時新鮮感取代羞愧感，只因為，我心底可能把它視為一次意外。但有了多次被回收的經驗後，我知道那不是意外了，而是底子太差，練習不夠，意志力太軟，當別的跑者都能一一克服各種可能的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等等考驗時，為何獨獨你不能，你不行呢！
這才是我多次被回收後，能體會到回收車上的跑者，表情之所以落寞，眼神之所以呆滯，心情之所以委頓的原因了！也唯有當你充分能體悟，被回收至回收車上的心境，你才能明白克服各種可能的不利因素後，你能完成一場四十二公里的馬拉松，那是一件多麼，多麼不容易的人體工程。
在那條跑道上，不管是限時因素，亦或，賽道的艱辛，你能拚出一場完賽，真可以說，你是克服了你自己的狀況，克服了你自己的心魔，克服了週遭環境的層層考驗。只要有任何一項因素你克服不了，你便可能被迫棄賽，被迫上了回收車。但上了回收車，又何嘗不是你馬拉松人生很重要的一堂課呢！
就好像曾經有一位前段班跑者，在一場賽事上，由於當天有狀況，他在接近關門前才勉強完賽，他告訴我「原來後段班的人都好貼心啊」，「一路上都有人對他加油打氣」。
就好像我多次上回收車後，有一回看一位跑者心不甘情不願的上來後，我對他打氣說「第一次吧，別難過，我被回收過好幾次了！」他瞪大眼，像是看到十次革命失敗的國父孫中山本人一樣！那等待回終點站的大半小時裡，我們交換了很多馬拉松的心情故事。
是啊，馬拉松若真像人生的隱喻，漫漫長路，有得有失，那你實在不必在意有幾次被關門，被回收的紀錄，那不也是我們將來可以說嘴很久的故事嗎？你去問問那些前段班的，有幾人敢說他上過回收車？！
作者為知名作家、台北市文化局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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