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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傳媒李宗衡專欄】清朝中末期發生的血脈同源詛咒與血淚。如果說前兩篇紀事探討的是國族和意識形態的「非我族類」之殺,那麼芝山岩的同歸所,則揭示了最令人心痛的真相:「同源之殺」。
這裡埋葬的亡魂,不是被外族或特務所害,而是說著同樣閩南話、來自同一省份的同鄉——漳州人與泉州人。
這場「分類械鬥」(糾集同姓氏或祖籍群眾械鬥)零星不斷、規模大小不一,持續發生在清宣宗道光到文宗咸豐(1821-1861年)兩位皇帝統治期間的衝突。
其核心原因並非宏大的政治問題,而是最原始、最殘酷的土地、水源等生存資源因素所造成的武裝衝突。它證明了即使血緣、語言再相通,利益衝突仍能導致殺戮。
同歸所(俗稱大墓公)的歷史,可追溯至更早的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林爽文反清事件,當時已有難民罹難者被合葬於此。然而,讓它深化到成為「同歸所」代名詞的,正是清咸豐年間在芝山岩周邊的漳泉械鬥。
當時,士林地區最重要的生命線是灌溉農田的八芝蘭圳。水源,決定了農作收成、土地價值和家族興衰。當水圳遇到枯水期,下游的泉州人與上游的漳州人便為了一瓢水發生口角。很快,口角演變成以地域為號召的大規模械鬥。
第一次較大衝突約在道光六年(1826年)。但最慘烈的,當屬咸豐三到九年(1853-1859年)台北地區發生多起激烈的漳泉械鬥,死亡人數甚多,有一部分身份不明或無親人領回的屍骨,又將他們合葬於大墓公。
特別是咸豐九年的械鬥,泉州人攻入八芝蘭街市,將漳州人的村落幾乎焚毀,漳州人退守芝山岩,以惠濟宮為堡壘,憑藉山勢和隘門死守。
衝突現場極為慘烈,雙方動員力量,參與者動輒數百甚至數千人,使用的武器多是農村常見的鋤頭、扁擔、竹篙。他們為了爭奪水路或村落,往往數日之內,血流漂杵,村落成為一片焦土,財產和性命損失慘重到無法細數。
械鬥平息後,最令人不勝唏噓的儀式便是收屍。雙方發現,無論勝敗,都付出了慘重代價。最終,為了避免這些無名屍骨無人祭祀成為厲鬼,人們將曾經自相殘殺的敵對雙方合葬於一處。
現存的同歸所墓碑,是在日治昭和四年(1929年)重建時所立,並正式定名為「同歸所」;墓楹對聯「同歸原有數,一所豈無緣」,為這場同源之殺留下了最後註解。
歷史學家和在地文史記載數據證明,同歸所內安放的屍骨數量,通常被認為有數百具之多。它代表了兩個曾經殺紅了眼的族群,最終在死亡面前無奈地達成和解。
同歸所的悲劇既視感,是對在地族群衝突的深刻反思,以及移民社會的內在矛盾與終局見證。
臺灣社會學與人類學學者莊英章教授分析:「在清代臺灣的移民社會,地方族群(漳泉、閩粵)的械鬥,實質上是對資源匱乏下的社會整合和地域邊界的重新劃分。當國家公權力無法有效仲裁時,暴力就成為了生存鬥爭的最終手段。」
這精準地指出了同源之殺的本質:它不是仇恨的誕生,而是生存權被擠壓後的極端體現。同歸所代表的「同歸」,不是生前的主動融合,而是死後被逼不得已的集體整合。
此外,械鬥也導致了地域邊界更為鮮明。為了防範泉州人的再度入侵,漳州人在此後的重建中,加強了如石砌隘門(至今仍有殘存)的防禦工事,使八芝蘭街市(士林舊街)形成了類城堡式街道,這也間接阻礙了族群間的文化與經濟交流。
同歸所強烈警示我們:利益分配的不均與資源的稀缺,足以凌駕於所有共同點之上。 真正的和平,需要的不只是血緣或語言相通,更需要在資源分配上達到公平與共存的微觀平衡。
(未完待續)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中國文化大學政治學系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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