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左化鵬/流氓列傳

 真實故事,有些人物,姑隠其名。

 網路世界虛無縹緲如真似幻,竟意外的讓兩位睽隔近半世紀的老友,在臉書上喜相逢。我們迫不及待的相約見面。那日,在汐止火車站,熙來攘往的人潮中,終於找到似曾相識的身影。我真想騰出緊握的手來,抹平眼前那張激動的老臉,看看是不是我熟識的「阿煥」。

 我和阿煥結識算是奇緣。那年,我轉學到新莊某大學哲學系。他仍是滬江中學的籃球校隊前鋒。他不小心失手打破同學的頭,躲到新莊投靠體育系的「老麥」避風頭。我們性格相契,一見投緣,他竟充當起我的侍衛長來。我走在校園裡,狼行虎視,人高馬大的他,亦步亦趨,若有人敢對我施白眼,他立刻面露兇光,擄衣抹袖,若非我極力喝止,他不知又要闖出多少禍來。後來,我要重修蘇格拉底、柏拉圖,他怒不可遏,要暴打這些不識好歹的傢伙,幫我出口鳥氣。

 一波三折,我終於僥倖大學畢業了。他頓失所依,仍在高中鬼混,前後讀了兩個同名不同校的高職,一是嘉義朴子協和工商,一是台北松山的協和工商。從南到北,由東往西,他在各個校園,舉步維艱,總是進兩步退三步,先後八年,始終踟躕不前,走不出高中的迷魂陣。

 他騎摩托車載我到汐止南興路的一間公寓,那是他現在的安樂窩。他早已備好了一大鍋滷菜和陳年高粱。原以為當年新莊一別,茫茫人海覓無縱,今生難相見,來世不相逢。不料,今日,竟然又能相聚在汐止這間斗室。你看我,我看你,不勝唏噓,無限感慨。三杯黃湯下肚,醉眼迷離,多少的年少荒唐往事,都紛至沓來,如在眼前。

 阿煥出生屏東空軍眷村。大哥畢業陸軍官校31期,軍旅生涯中,這位少將哥哥,待人以寬,律己甚嚴,凡事身先士卒,是軍中赫赫有名的虎將。二哥畢業於中興大學,在一家建築經理公司幹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大姊在台北經營一家知名的廣告公司,享譽傳播界。兄姊皆成材,唯獨他這名小弟基因突變,從小就好勇鬥狠,橫行鄉里,鄰人皆畏之,視他為「小周處」。

 空小的老師常告上門來。老爺子把小家伙的腦袋夾在膝蓋,用拖鞋打得他屁股開花。老太太常用安徽老話駡他:「大年三十,逮著個兔子,有你也過年,沒你也過年」。可憐的他,在家中的地位,就是個年三十的兔子,可有可無。

 不要小看這隻兔子,兔起鶻落,他很早就闖出名號。就讀公正初中時,他已長成好一條大漢,孔武有力,能以一敵十,成了屏東「大武町幫」戰功彪炳的頭號打手,兄弟有難,他總是爭先赴湯蹈火,視死如歸。當時,為爭奪地盤,常和「勝利路幫」的小太保,兵戎相見,棍棒齊飛。

 勝利路幫的小太保,大多是孫立人將軍的部屬子弟。那時,幫中的老大是劉X山,後來成了台北華僑舞廳和新加坡舞廳的大老闆,他的兒子,曾連續兩年上大陸央視春晚,他就是紅遍海峽兩岸的魔術師劉謙。另一位老大是周X之,綽號大弟,他系出名門,外公是曾任上海警備司令的楊虎。滿身刀疤的大弟,後來洗心革面,改邪歸正,橫眉怒目的兇神惡煞,竟變成一尊慈眉善目的彌勒佛。他放下屠刀後,歸隱花蓮安享天年。附近村農,還以為他只是尋常的退伍老兵。

 求學之路,對阿煥而言,始終是一條坎坷的路。一路跌跌撞撞,就是跨不過高三的門檻。

 學海無邊,回頭是岸。他考取了警總幹訓班,終於有了棲身之所。畢業後,他先被分發到松山國際機場,後又到桃園中正機場。每日坐鎮櫃檯前,盯著黑名單看,注意有沒有異議份子進出國門。真是大材小用,好似八十萬禁軍總教頭豹子頭林沖,被刺配滄州看守草料場,日復一日,日子乏得淡出鳥來。

 機會來了,民國68年6月12號,一名待退的預官胡崇實,持M16步槍,挾持人質企圖刼機赴美,機場狼奔豕突,一片混亂,飽受驚嚇的旅客,哭天喊地。說時遲,那時快,阿煥向航警局保安分隊借了一支卡賓槍,奮不顧身衝入現場,想要制伏暴徒。可惜終究晚了一步,一陣槍響,胡崇實已被憲兵開槍擊中。阿煥失去立大功的機會,只能呆立在旁,徒呼負負,迄今引以為憾。

 後來,阿煥又先後調到警總職訓總隊台東岩灣和泰源監獄管訓流氓。那段日子,他真是魚遊水中,得其所哉。他從江湖來,熟知江湖事,對每一流氓的身世背景和習性,都瞭如指掌。落難的鳳凰不如鶏,管訓幾個手無寸鐵的囚徒,豈不如臂使指,得心應手。

 那時台灣縱貫線老大李X雄、高雄流氓市議員楊X民、宜蘭大角頭周X溪、基隆車頭幫老大陳X明、黃埔幫老大趙X潼等,還有一些竹聯幫、四海幫、天道盟等族繁不及備載的好漢,都是他管訓的對象。他將心比心,管而不訓,有時還會略施小惠,每一位江湖兄弟,提及阿煥這位中隊長,無不豎起大拇指,心悅誠服。

 往事如煙,混太保的日子,管訓流氓的日子,都已隨風飄逝。阿煥在軍中學會了雜七雜八各地的方言,談吐變得詼諧有趣。退伍後,他重拾書本,飽覽傳記文學、中外雜誌和一些閑雜書,偶爾也涉獵老莊和西洋哲學。他終於知道,當年他想飽以老拳的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究竟是甚麼鳥人,我們拊掌大笑。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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