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蔡詩萍》我的・李後主之二

〈問君能有幾多愁。他鑲嵌的文字直扣人心〉
    【愛傳媒蔡詩萍專欄】為何千百年後,我們每一顆受傷的靈魂,仍願隨著李後主的詞,輕輕的擺盪,輕輕的被療癒呢?因為李後主「生於深宮之內,長於婦人之手」,卻承受了命運最暴烈的撞擊。
    他用文字,發抒了幽怨,由於天賦的異稟,這些文字,兀自有了頻率,始終能穿透時代,讓每顆有傷痕的靈魂,都能對他頻頻點頭,了然於心。歷史上的亡國之君,處境比李後主更慘的,比比皆是。
    宋朝重文輕武,宋太祖「杯酒釋兵權」,讓他享有「仁君」美名,免掉了不少皇帝誅殺開國元勛的暴戾之氣。繼承他大位的弟弟趙光義,「兄終弟及」,亦標榜文人治國,也不致於非要致李後主於死地不可。
    李後主如果戒慎恐懼,甘心俯首稱臣,未必不能安然度過餘生。麻煩就麻煩在,李後主「太文青性格」了。
    他如果像三國時期蜀漢的皇二代劉禪,安於現實,「樂不思蜀」,生命線理當不會停留在四十二歲上。可是,劉禪除了留下「扶不起的阿斗」名號外,還剩什麼?李後主卻由於他的文青風格,千餘年來,被不斷閱讀,被不斷按讚。
    李後主詞,甚至被一代宗師王國維,評價為「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啊不過是,一些些文字,依照詞牌的規格,把適當韻腳的字,一一填寫進去,而且篇幅並不長,竟然就可以被推高到,宛如釋迦牟尼佛,宛如耶穌基督的宗教精神!
    這評價,即便不免過譽,但至少表明了,文字創作的意境,是有著極為寬闊之能量的。
    而千百年來,世人一讀再讀李後主詞,早就不在意他是個不稱職的帝王,是個亡國之君。文字創作的地位,竟然可以超出世俗評價如此之多,怎麼不令人讚歎!
    但我們文青讚歎,身為皇帝的宋太宗,則可能嗅出某些「文字不服從」的味道,而深深引以為憂了。
    宋太宗怕什麼呢?我們來看看,那首〈虞美人〉吧。我閉上眼,都可以背誦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樂不思蜀」的後主劉禪,聽到這闕詞,妳覺得他會由衷感觸,潸然淚下嗎?肯定不會。
    他不就是在曹魏的都城洛陽,大將軍司馬昭刻意安排的一場蜀樂演出中,當舉坐蜀漢舊臣都忍不住落淚時,他才說出那句「樂不思蜀」的金句嗎?
    妳可以說他傻人傻福,通過了司馬昭的「通關檢測」,但從人格特質來看,「阿斗」本來就不是聰慧敏感之人,他不必裝,他就是「傻人」於是「有傻福」!
    但,李後主,怎麼可能「無感」呢?往事歷歷,要忘也忘不了,只好喝酒麻痹。但偏偏起了東風,故國景緻,一一浮上心頭。
    景色依舊,人事全非。妳能承受多少這樣的時空變遷,人事更迭,而我們已不再是「從前的我們」那般沁骨的傷痛呢?聽在宋太宗耳裡,你還「故國」,你還「幾多愁」,你還要「春水向東流」,你去死吧!
    但我們懂文學的,於是便更懂王國維的意思了。
    李後主原意是透過詞句,舒展他眉宇之間的積鬱,誰知,填詞一離手,抑揚頓挫之間,意境便情挑了千萬「傷心人」的靈魂。
    我們不管怎麼痛,都彷彿在李後主鑲嵌的字句中,輕輕被撫慰了。
    他不是宗教領袖,他只是亡國之君,階下之囚,但他的詞,是靈魂的黑白琴鍵上,直扣人心的撞擊。

 


作者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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